灰蒙蒙的夜像被月光浸湿的抹布似的。
即便上岗培训的时候已经见过档案里的照片了,真的亲眼看到,心脏也依然狂跳不止。
江虹使劲儿把自己的呼吸声压低再压低。
方辰青比照片看起来还要飘飖、艳逸。不是因为照片拍不全角度,而是因为他是活的。江虹向来喜欢生命本身。但又不够鲜活:他睡得太过安稳,几近寂静,轮廓缺乏基本的起伏。
比起横陈在水墨画卷之上的美人,更像展示柜的丝绒盒子里摆着的玻璃种蓝翡翠。
他的生命力无时无刻不在抽丝剥茧般地褪去,看得越久,越觉得他要凝结成纯粹的物体。
江虹感到自己的呼吸变得困难了。年轻的狱警想要帮助这座监狱里的所有囚犯(即使他们都是限制减刑的重刑犯,实际上他就是为此而来的),不愿这个人真的成为纯然的物什。宝石是没有温度的。
越来越、困难了。视线也、好模糊,扭曲又、错乱,同工地上的蛇皮袋子里、倒出来的一堆烂泥沙似的……
江虹张嘴狠狠咬了一口——出于求生的旺盛本能和部分回过神来的理性。某个人不咸不淡地啧了声,那声响很快溶解在空气里。江虹大口大口呛食着氧气,重新聚焦起来的目光里,一条手臂像是月光织成的绸缎,勒在自己脖颈上。
“初次见面,”江虹稍稍咳嗽了两声,没敢乱动,声音又带着些笑意,“方先生,我是新来的,叫江虹。”
头顶的声音低沉、温和,很有磁性,又稍微有些喑哑,像古旧的铃铛晃荡,听得人晕晕的:“我会在你的遗书上签下这个名字。”
“你不会的,”江虹在乱糟糟的黑暗之中捕捉回自我,亢奋的神经令他听起来颇为开朗,“你没必要把自己一直关在这里。”
“反正我也出不去,拉一个垫背不好吗?”
“你是这里学历最高的人,别说那些不懂法的话。不然明天你也来听民法课。”
“不应该是刑法课吗?”
“你这不是很了解嘛。明天只排了民法课,需求比较大。”
身后的人哼笑起来,像猫科动物捕食之前的低吟:“你在发抖。”
“因、为,肌肉很紧张啊。”江虹堪堪笑着,攀上对方还没再次用力的手臂,“我明白,方先生要是真的想动手,法律是拦不住的,否则你从一开始就不会进来了。但是,没必要,方先生。您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,知道人和动物的分别。”
“那你知道我是怎么进来的吗?”
“……你残杀了自己的胞弟,因为经济纠纷。”
“他把我们家的大额股份拿去给竞争对手。”说这话的时候,方辰青听起来就像是干冰升华而成的茫茫白雾。
“你有没有考虑过,听听民法课也不错?”
那人闻言笑了声:“他还跟我的前男友上床。”
“……”江虹的大脑短暂地宕机了一会儿,随后又斩钉截铁地:“这都不是杀人的理由。”
“就因为他,我妹妹也背叛了我,把证据留给了你们。”
“感情是需要引导的,不管亲人怎样犯错,总会有办法补救。更有时候,他们只是想帮助你。我们总会思念着亲人,他们也会思念着我们。方先生说起这些的时候,不就很思念吗?”
“对,所以前男友云云是我随口编的。”
“……”
他真应该照照镜子,方辰青想。像他这样心里想着什么都写在脸蛋上的家伙,不适合在这个地方当狱警。他会被这里的怪物们撕成碎条,油炸蘸酱。
——如果他能活过今夜的话。
“不过,证据那句不是。”夜色的黑暗、身侧的气息,愈发变得浑浊、粘稠又沉重了,“我的亲弟弟只是死的最后一个。”